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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楼  发表于: 2024-11-16 15:55

[古典]品花宝鉴(全)-11

  



第二十回夺锦标龙舟竞渡闷酒令鸳侣传觞

前回书中,讲到潘三缠住蕙芳,到至急处忽有人嚷进来,蕙芳故作一惊说:
「了不得了!是坊官老爷们查夜。」潘三是个有钱胆小的人,自然怕事,只得溜
了。

原来蕙芳于下厨房时,即算定潘三今日必不甘休,即叫家里人假装坊官查夜,
并请了两个坊卒,到潘三歪缠不清的时候,便嚷将进来。知道潘三是色大胆小,
果然中计而去,又哄过了一次。虽然得了他一个金镯,蕙芳心中也着实踌躇,恐
怕明日又来,只好到春航寓内躲避几天,再看罢了。潘三一路丧气而回,幸怕他
的老婆,不敢公然在外胡闹,不然只怕蕙芳虽然伶俐,也就难招架了。今天又空
闹了一场,只好慢慢儿再将银钱巴结他,买转他的心来。

这回书又要说几个风雅人,做件风雅事情。如今这一班名士,渐渐的散了。

子玉自从与琴言怡园一叙之后,总未能会面。

琴言之病,时好时发,也不进园子唱戏,有时力疾到怡园一走。

而子玉之病亦系忧闷而起,或到怡园时,偏值琴言不来;或到琴言寓里,偏
又逢着他们有事,不是他师傅请客,就是有人坐着。又不便再寻素兰,子玉亦觉
得无可奈何,只好怅恨缘悭而已。这边琴言在家,并不知子玉来过几次,又听得
子玉害病,心上更是悲酸,因为没有到过梅宅,不便自去。正是一点怜才慕色之
心,无可宽解,惟有短叹长吁,形诸梦寐。看官,你道子玉去寻琴言,为什么他
的师傅总不拉拢呢?一来子玉是逢场作戏,不是常在外面的人,是以长庆不相认
识,且不晓得子玉是何等地位,不过当他一个年轻读书人,无甚相与处。二来子
玉在琴言身上,也没有花过一个钱。子玉与琴言是神交心契,自然想不到这些上
来。那长庆则惟在钱多,却不在人好。那下作相公们的脾气,总是这样,那长庆
生性如此,是始终不变的。

且说子玉是在家养病,不出大门,高品为河间胡太尊请去修志,刘文泽是他
岳母惦记他,来接他并其室吴氏,同到直隶总督衙门去了。此中已少了三人,只
有子云、次贤、南湘、仲清、春航、王恂六人,不时往来。

一日,子云、次贤招诸名士到园看龙舟,并赏榴花。此日是五月初一,正值
王通政生日,虽不做寿,家中却也有些至交好友亲戚同年来贺,内里又有些太太
姑娘们,如梅宅的颜夫人,孙宅的陆夫人之类,也觉得热闹。王恂与仲清这怡园
之约,就不能去了。是日子云、次贤知道了,也去拜拜寿,适遇南湘、春航皆在,
就约了回来。仲清、王恂说如客散得早,也来赴约。

但只不要候,迟早不定。次贤等应了,才回怡园,同到了迎面峭壁之下。进
了一个院落,子云便请大家宽了公服。又道:「今日天气甚热,红日照人,且龙
舟在吟秋水榭,榴花在小赤城,离此颇远,不如乘马过去。」家人们已预先备马
伺候,即带过来,四人都乘上了。从峭壁下左手转弯,高高低低,曲曲折折,走
上青石羊肠小径,有些古藤碍首,香草钩衣。走完了山径,便顺着围墙而走,那
边是池水涟漪,依红泛绿,堤上一带短短红阑,修竹垂杨,还有些杂花满树,流
莺乱飞,已令人尘襟尽浣。不到半里,又是一堆危石,叠成高山,有十丈多高,
如罗浮一峰,俯瞰海曲,挡住去路。

子云请客下了马,从山脚走上石级,三十余层,有一小亭,中具石台石凳,
署名曰「缥缈亭」。对面望去,有几十株苍松,黛色参天的遮断眼界,树杪处微
露碧瓦数鳞,朱楼一角。此间颇觉清风荡漾,水石清寒,飘飘乎有凌虚之想。春
航道:「奇奥!文心一至于此,即匡庐之香炉峰,何以过之。」南湘道:「前似
王麓台,此似萧尺木,幽邃处却不险仄。」子云道:「此皆静宜手笔,布置时曾
数易其稿。」次贤道:「也亏那几株松树,不然也就一望易荆」春航道:「正不
知静宜先生胸中有多少丘壑,的是驱排河岳神手。倪云林、徐青藤定当把臂入林。」

次贤只得谦让几句。四人小憩了一回,走下石磴来,侧面有五间楼阁,恰作
参差高下两层,似楼非楼,似阁非阁,画栋飞云,珠帘卷雨,又是一番气象。窗
前阑干外,就是一个十亩方塘,内有层叠荷钱,一半成盖。中间一座六曲红桥,
欹欹斜斜,接着对面十数间楼榭。右边泊着几只小小的画船,都是锦缆牙墙,兰
桡桂桨。次贤道:「那边就是吟秋水榭了。」再望水榭,却是三层,左手一带是
一色杨柳低拂水面,接着对岸修竹长林,竟似两岸欲合。

当下子云让客且慢过桥,先进那阁里来,恰是正正三间,细铜丝穿成的帘子,
水磨楠木雕阑,阁中摆设,精致异常,说不尽宝鼎瑶琴,璇几玉案。阑边放一个
古铜壶,插着几枝竹箭,中悬一额,曰:「停云叙雨之斋。」旁有一联,其句云
:拜石有时具袍笏。看云无处不神仙。署款为华光宿。南湘失惊道:「此华公子
手笔,不料其词翰如此。」子云道:「华公子天分极高,不过工夫稍浅,亦其势
位所误。若论书、画、诗、词,倒与其境遇相反的。」春航道:「若仅闻于流俗
之口,几乎失是人矣。即此联句,可见其胸次之雅;即此书法,可见其意气之豪。」

说罢,远远望见水榭边,荡出两个花艇来,白舫青帘尚隔着红桥绿柳,咿哑
柔橹之声,宛转采莲之曲,正是水光如镜,楼台倒影,飞燕低掠,游鱼仰吹,须
臾之间已过红桥,慢慢拢桥,慢慢拢过来。只见王兰保掖起罗衫,盘了辫发,鬓
边倒插一枝榴花,手中拿一根小小的紫竹篙,一面撑,一面赶那些家凫野鸭,倒
惊得鸳鸯、溪鸟乱飞起来。又有一个白鹭鸶,竟迎着阑干翩然而来,到了檐前,
把翅一侧,已飞上山岩去了。次贤笑道:「所谓‘打鸭惊鸳鸯’,今日见了。」
大家正看得有趣,又见船中走出几枝花来。一只船内是宝珠、漱芳,一只船内是
蕙芳、素兰,共是五个。舟人把舟泊近阑干,南湘道:「芙蓉未开,水榭减色。
有此众芳一渡,庶不寂寞。湘娥洛神,江湄游戏,我度香先生当以玉佩要之。」
大家笑了一笑,群旦上来都见过了。次贤道:「你们看静芳窄袖踟蹰的,越显得
风流跌宕。竹君之赞语‘翩若惊鸿,婉若游龙’,真觉得摹拟入神。」南湘道:
「静芳之倜傥,媚香之灵慧,瑶卿之柔婉,瘦香之妍静,香畹之丰韵,皆是天仙
化人。

若以其艺而观,则赵飞燕之掌上舞,张静婉之帐中歌,可以仿佛。「子云请
客登舟,南湘等上得船来。看那船头,是刻着两个交颈鸳鸯,船身是棠梨木的,
两边短短红阑,内是玻璃长窗,篷盖上罩着个绿泥洒花大卷篷,两边垂下白绫画
花走水。船里是两个舱,底下铺了细白绒毯,靠后也是长窗,中间铺设一炕,两
旁是鬼子穿藤小椅,间着几张茶几,中间一张圆桌,也可以坐得五六人。那一个
船略小了些,是坐那侍从人的。此时王兰保却早换好了衣裳,斯斯文文的坐了。
宝珠对南湘道:」你们早上到过王大人家没有?「南湘尚未回言,子云道:」我
就在王宅邀来的。「于是众人谈谈讲讲,一路看园中的景致,有几处是飞阁凌霄,
雕甍瞰地。有几处是危崖突兀,老树槎木牙。却也望见西北上一带长廊是桃坞,
接着是杏村;正北上竹林中望去是梨院,后是牡丹香国;东北是一带玲珑巧山,
下是绿阴千树,金弹离离,结满了梅子,青黄各半,把个梅崦遮住,看不清楚。
对岸树石蒙茸,却不知还有多少亭院。春航问南湘道:」这园子里共游过几处了?


南湘道:「到却到过许多回,逛却没有逛到。一喝酒就是一天,那里能逛。
约有七八处逛过。」宝珠道:「我同瘦香是逛完的了。」蕙芳道:「我就是桂岭、
菊畦、兰径没有到过,其余也都逛完。」素兰道:「桂岭在前山前,兰径、菊畦
是在后山后,过涧去一片大空地,有一所庄院,便是菊畦。

那兰径是山下,到半山,高高下下的长廓曲径,最好顽的所在。

菊畦过去还有个稻庄。有桔槔戽水,像个村落,渔帘蟹簖,各样都有。还有
两个鹤栏、鹿棚,也近在那里。「说罢船已行了半里多,已到转弯处,池水却也
空阔。吟秋水榭造在水中,四面周围有池水围住,共是三层;只见第一层是十二
间,作个六面样式,面面开窗,纯用玻璃镶嵌的雕窗,隔作六处。一处之中又分
阴阳明暗,仍是十二处,大小方圆扁侧,又不一样,各成形势。内中的摆设,是
说不尽的。在这间,看那间只隔一层玻璃,到过去时,却要转了好几处,方能过
去。当下诸人,就在这第一层逛了好一回时候。子云道:」客也饿了,此刻将近
午正,可以坐罢。「只见四个小童托上四个金漆盘来,放着几碗杏酪,分送各人
面前,各人吃了。春航道:」索性上那两层再回来坐罢。「于是转上楼梯,上了
第二层,略小了些,是四面样式,空出一转回廓,有阑干回护,也有雕窗隔作八
处,古玩器皿一样的精雅。望见东北角上柳阴中,泊着龙舟,有三丈多高,舟身
子是刻成彩画一条青龙,中间却是五六层架子装起,纯用五彩绸缎绫锦毡泥,制
成伞盖旗幡,绣的洒线平金打子各种花卉,还搭配些孔雀泥金散珍珠散银针穿成
的伞,中间又装上些剪彩楼台庭院,王宫梵宇,装点古迹。内中人物都是走线行
动,机巧异常。一层一层的装凑起来,为锦为云,如荼如火。顶上站着一个扎成
的金毛孔雀,船内用石压底,两边共有二十四人荡桨。有个八音班,在内打动锣
鼓丝竹,粗细十番。此是次贤在江苏看过,画出图样,选匠造制。春航是从南边
来,也曾见过,即道:」实在制得华丽,就是常州府的龙舟,是甲于一省的,也
不过如此。「大家又上了第三层,却是三面式样,外面也是三面回廓,中间隔作
六处。此中窗橱门户,是一色香楠木,十分古拙,更为雅静。地位既高,得气愈
爽,凭阑一望,怡园的全景已收得八九分,只有山阴处尚不能见。

惟觉楼台层叠,花木扶疏,芳草如碧毯平铺,清泉如水银直泻,水如萦带,
山列主宾,多处不见其繁,少处不嫌其略。天然图画,辋川图不过如斯。人力经
营,平泉庄何足道也。众人各自凭阑,遥望四处,只听龙舟内箫鼓悠扬,清波荡
漾的划将出来。

龙尾上挂着个秋千架子,两个孩子一上一下的打秋千。次贤道:「还请到底
下去看罢,自上望下,不如自下望上好。」众人即下了雁齿扶梯,仍到第一层,
已见正中廓前摆了一个圆桌。此会是宾主四人,名花五人。子云便要穿衣,经史、
田三位止住,只得就便服送了酒,依齿而坐。东首是南湘,子云命兰保坐在肩下。

西首是春航,肩下是蕙芳。上面是次贤,肩下是漱芳。

子云坐了主位,左右为素兰、宝珠二人。饮酒的话头,无非是那几套,且慢
讲他。

再看那龙舟已到阁前,盘盘旋旋,来来往往,荡个不了。

家人远远的放了五千一串的全红百子,响得不祝大家正看得喝采,忽见阑干
外走上四个人,穿着绿油绸短衫,红油绸裤,赤膊拴腰,红巾扎额,赤了脚,穿
着草鞋,腿上缠紧了蓝布,站齐在阑干前,对上叩了一个头。南湘不解其故,待
要问时,只听龙舟一声鼓响,那四个人齐齐的倒翻筋斗下水去了。子云道:「这
些蠢奴,他们也要显些本领。」遂命家人去捉几对鸭子来,又叫取几个红漆葫芦
抛下水去,众人方晓得是夺标。家人答应,便将一个白鸭先抛下水去,那鸭子下
了水,把头一钻也翻了一个筋斗,便伸着头,拍着翅,呷、呷、呷的叫了几声。

那边一人便俯在水面,两脚一蹬,似梭子的穿过来。那鸭子见人来拿他,便
扇起双翅,半沉半浮,走得风快。正走时,忽见水里探出个头来,一手把鸭子捉
祝子云道:「好!记着赏他。」

又将三只鸭子,两个葫芦同抛下去。这四个人各要讨好,都竭尽其艺,或俯
或仰,或沉或浮,或侧半面,或跷一腿,游来游去,顽个不了。也有拿着的,也
有拿不着的,也有拿到了,重新脱手的,也有拿到半路,被人夺去的,引得席上
个个欢笑,各人饮了好几杯。那些相公们更觉高兴,都出了席,靠着阑干看玩艺。

子云叫了进来,再斟了酒。次贤道:「我们今日就以此为令何如?」众人问
道:「怎样做令?」次贤问那些家人道:「去年园中结那些大葫芦,想来还有。」

家人应道:「有十几个漆的,其余是没有漆的。」次贤便叫把漆的拿来。不
多一刻,家人就提了一大串来,解开绳子,放在一张空桌上。次贤又叫拿那副酒
筹来。

家人又送上一个象牙酒筹。次贤随手抽出几枝,便把没有字的一面朝上,放
在桌上,对众人道:「各人随手取一根,不准看那一面的字,各人注上各人的号。」

大家就依了他。次贤便把葫芦揭开盖子,每一个放下一个酒筹,仍旧将盖子
旋紧,命家童抛下水去。「看拿到那一个的,便是那一个喝酒,这是极公道的顽
意儿。」

众人道:「极是,但不知筹上写些什么。」次贤道:「方才这副筹,是《水
浒传》上的人,各有饮酒的故事,我是随手数的,不知是那几个名字。」子云笑
道:「这筹倒也好,喝得爽快。就是内中有几个大量的,抽着了却是难为。」众
人道:「这也只好听天由命了。」只见水中抢了一个出来,家童拿到席边将手巾
擦干了,开了盖子,倒出筹来,是萧次贤的。大家看那一面时,刻着七个大字,
下注两行小字。大字是:「李逵大闹浔阳江。」注是:「首二坐为宋江、戴宗,
末坐边张顺,李逵自饮一大杯,宋、戴陪饮一小杯,即与张顺豁十拳。李逵赢拳,
张顺吃酒;张顺赢拳,李逵喝开水。」众人看了皆笑。次贤先饮了门面杯,南湘、
春航陪了一杯。即与子云猜拳,子云饮了六杯酒,次贤饮了四杯茶。众人道:
「倒也有趣。」又见拿了一个上来,看筹是南湘的。那面是:「武松醉夺快活林。」

下注:无三不过岗,先满饮三杯。

对面为蒋门神,要连胜三拳方过,再打通关一转。「南湘道:」这一回太多
了,三杯我就喝,这通关免了罢。「子云道:」免是不能免的,况且你是个大量。

「兰保道:」打通关或用半杯,或一杯分作三消罢。「众人亦皆依了。南湘
吃了三杯,即与春航豁起拳来,倒也连胜了三拳,又打了一个通关,共吃了十二
杯酒。

又见水中拿了两个出来,第一个揭出来是徐字云的。那面是:「宋江怒杀阎
婆惜。」注:「饮两杯,并坐者为阎婆惜,宋江先自饮一杯,将一杯劝阎婆惜,
婆惜不饮,仍是宋江自饮。

「子云笑道:」座中谁是阎婆惜呢?「众人笑了。次贤道:」不消说,是并
肩坐的这两个了,且仍是你自饮,用是用不着他们,但劝是要劝的。「子云带笑
饮了一杯,又将一杯对素兰道:」香畹你是个好人,你莫要学那阎婆惜,心上只
记着张三郎,不瞅不睬的,你且饮这一杯罢。「引得众人笑起来。素兰本待要饮,
因为众人一笑,便脸上红晕了一层,便把嘴向着宝珠一呶,说道:」阎婆惜在那
边,你叫他饮罢。「宝珠也嗤的一笑。

子云又拿一杯对着宝珠道:「如何,你饮不饮?」宝珠接了杯子,对着素兰
道:「你上了当了,你看筹上不饮的是阎婆惜,饮的就不是了。」即将酒饮荆素
兰一想,倒被宝珠讨了便宜。

再拿那一根筹看时,是蕙芳的。再看那面,众人就笑起来,只有田春航强住
了笑,脸上却有些红。原来这一根筹偏偏是蕙芳,也是捉弄潘三的报应。上写着
:「潘金莲雪天戏叔。」注:「三杯,并坐左边的为武松。第一杯要露出了胸,
一手搭在武松肩上,叫声‘叔叔,你饮这一杯。’第二杯要自吃半杯,又道:」

叔叔,你若有心就吃这半杯儿残酒。‘第三杯要站起来,装作怒容自饮,合
席陪饮三杯。「当下蕙芳就不肯,道:」我们豁了这三杯罢。「子云道:」这是
令上写明白的,水里捞出来的,岂可改得?「次贤道:」况且是你亲手写在筹上
的,如今怎好翻悔?「南湘道:」你如要改令,方才我们又何必照样呢?「蕙芳
无奈,踌躇了半天,兰保笑道:」报应之快,如今是真要上那姓潘的当了。「众
人不甚明白,只道是筹上的潘金莲,却不晓得兰保是听见潘三的事。春航心内明
白,只低头不语。蕙芳听了一发脸红,也不理他,只得拿了一杯酒,站起来靠着
宝珠道:」叔叔,你吃这杯罢?「宝珠正在吃菜,不提防蕙芳叫他这一声,便笑
得喷了一桌,靠住了子云,把手巾擦了嘴,还笑个不祝众人哄然皆笑起来。蕙芳
弄得没法,放下杯子,自己也笑了。次贤道:」媚香,又错了,你不看注指并坐
左邻为武松,不是右边的人,怎么把这杯酒敬起瑶卿来?「蕙芳道:」你到底要
我敬那一个呢?他不是与我并坐的吗?「宝珠道:」我恰好不算并坐。虽然是圆
桌,我却朝北,你是向东,我再料不到你叫我叔叔。「说罢又笑了,蕙芳终是不
肯。子云笑道:」媚香,你难道没有敬过湘帆的酒么?快此,快些!你看又捞起
两个来了。你若坏了令,后来怎样?不过好歹这一次,又没有三回两回轮着你的。
「次贤道:」快敬罢!「南湘道:」当年金莲戏叔之时,是要做些媚态方像,不
可老老实实的。「你一句,我一言,大家逼着,蕙芳真是无奈,不道尖利人也有
吃亏时候。蕙芳只得略靠着春航,擎起了杯道:」叔叔,吃这一杯。「春航也是
无奈,只得老着脸饮了。第二杯蕙芳也只得先饮了一口,送到春航口边,春航不
待叫,就饮了。众人皆说:」这杯不算,重来,令上是要叫明才算的。「春航再
三求情,只得算了。到了第三杯,却甚容易。蕙芳自斟了一杯,立起身来。次贤
道:」这杯要作怒容的。「素兰道:」他心中本有气。「蕙芳一笑,又忙将花容
一整,做出怒态,便一口干了。

子云看了这光景,心上十分赞赏,便自己饮了三杯,又劝合席也饮三杯。

于是再看筹时是兰保的。那面是:「鲁智深醉打山门。」

注:「先饮一大杯,首二坐为金刚,每人豁三拳。」蕙芳道:「他就这等便
宜,我偏这么啰嗦。」兰保照令行了,与南湘、春航各豁了三拳。

再看筹是漱芳的,那面是:「金翠莲酒楼卖唱。要弹琵琶,敬鲁达、李忠、
史进各一杯。」众人道:「这还可以,在不即不离之间。况且真是个姓金的,怎
么遇得这般凑巧?」漱芳只得弹起琵琶,敬了南湘、春航、次贤三人。

再看葫芦内筹是田春航。春航急看那一面,想一想,又说声:「不好!」众
人又复拍手大笑道:「今日就是媚香与湘帆牵缠不清。」蕙芳红着脸道:「这是
你们有心做成的,不然为什么单是这两根筹这么样呢?」次贤道:「冤枉冤哉!

算我有心捡出的,难道你们又有心捡过去吗?「原来筹上写的是:」一丈青
捉王短虎。「注:」后成夫妇,与并坐的手牵红巾,饮三个交杯,合席共贺一杯。


春航欲要改令,怎禁得大家不依,只得拿块帕子与蕙芳递着,各饮了半杯,
第三次惹得合席说了又笑,笑了又说,道:「这个合卺杯,是难得见的,我们各
浮一大白。」于是合席又贺了一杯,更把蕙芳臊得了不得,便道:「从此难星也
过完了,等我可以取笑人了。」看筹是宝珠的。

那面是:「王婆楼上说风情。」看了注,蕙芳笑道:「今番却有报应了,不
料也有人做那好样儿与人看了。」宝珠的脸已经红晕了半边。令是三杯酒:第一
杯是敬右邻为西门庆,也做成挑帘的样了,将扇子打西门庆一下,敬这一杯。第
二杯要西门庆跪地,一手捏着金莲的鞋尖,敬金莲这一杯。第三杯,左邻是王婆,
金莲福了一福,叫声:「干娘!饮这一杯。」子云笑道:「可可如今轮到我了。」

春航道:「香尘沾漆是件最美的事,况且莲钩在握,就饮十杯何妨?」南湘
大笑道:「香尘沾膝还可以,只不要跪在烂泥里,那时莲钩倒摸不着,摸着的是
条驴腿。」说得众人哄然狂笑起来,把个金漱芳笑得闪了腰,直跌到次贤怀里。
王兰保、陆素兰笑得走开了。宝珠道:「此又是报应,天理昭彰,一毫不爽的。」
大家笑得春航十分难受,又不好认真,只得忍住道:「竹君刻薄,应该罚他一个
恶令。」

南湘笑道:「我是据实而言,何刻薄之有?」蕙芳道:「你也够了,不要说
嘴,晓得也有失风时候。」次贤笑道:「瑶卿,此令如何?看来是不能改的,只
好委屈些罢。倒难为了度香这膝下黄金了。」众人又复大笑。蕙芳即催宝珠快些
敬酒,宝珠是个温柔性气的人,被众人逼不过,只得老着脸,将扇子把子云轻轻
打了一下,敬过这杯酒。子云笑而受之,众人说声:「好!我们也各饮一杯。」

子云道:「酒令严于军令,没奈何,诸公休笑矮人观常」只得斟了一杯酒,
屈了一膝,来敬宝珠,宝珠连忙接过饮了。众人又说声:「好!」又各饮一杯。
宝珠便将这第三杯酒对着蕙芳,福了一福道:「干娘,请饮这杯。」

蕙芳接来饮了,笑道:「好女儿,生受你。」众人皆赞道:「好个干娘、干
女儿,我们再贺一杯。」又各饮了。

便剩下一根筹,知是素兰,取来看时是:「梁山泊群雄聚义。」合席各饮三
杯。众人道:「这却收得有趣,今日这个酒令,真倒像做成的一般。」宝珠道:
「只是太便宜了他,又便宜了静芳,瘦香还弹了一弹琵琶。第一是我与媚香才算
不来呢。

「蕙芳道:」有人跪了你敬酒,还不好?还要怎样?「宝珠道:」你要人跪
你,方才何不代我行了这个令?「此一回酒已饮到红日沉西,也就吃了饭。

盥漱毕,又饮了一回香茗,南湘道:「还有小赤城的榴花没有赏鉴,何不就
趁着晚霞掩映,看那榴火如焚不好吗?」子云即引众复坐船回过红桥,到西边假
山前上岸,从神仙洞走出,穿过了杏楼、桃坞两处,便是小赤城。只见榴花回绕
如城,约有一二百株,红霞闪烁,流火欲燃,间有几种黄白及玛瑙等色,相间而
开。正是《天台山赋》上的「赤城霞起而建标」,所以叫做小赤城。

天色已晚,南湘、春航要回,小使送上衣帽,各人穿戴,谢了主人并次贤,
绕道出园。子云道:「今日本有一事要烦两兄。园中各处的对联尚须添设几副,
今日倒被龙舟耽误了,迟日再请一游,并约庾香、剑潭诸君何如?」史、田二人
应了,遂上车而去。这边相公五人,也各陆续散去。这回怡园二次宴客,可惜人
少未齐,不晓下卷又叙何人,再俟细细想来。


第二十一回造谣言徒遭冷眼问衷曲暗泣同心

此回书又要讲那魏聘才,在华府中住了一月有余,上上下下皆用心周旋的十
分很好,又因华公子待他有些颜面,银钱又宽展起来,便有些小人得志,就不肯
安分了。内有顾月卿、张笑梅,外有杨梅窗、冯子佩一班人朝欢暮乐,所见所闻,
无非势力钻营等事,是以渐渐心肥胆大。从前在梅宅有士燮学士在家,虽不来管
教他,自然畏惧的。而且子玉所结交的,都是些公子名士,没有那些游荡之人。

譬如马困槽枥之中,虽欲泛驾也就不能。此时是任凭所欲,无所忌惮。

一日,因张、顾二人有事,遂独自出城,雇了一辆十三太保玻璃热车,把四
儿也打扮了,意气扬扬,特来看子玉之玻已到梅宅,进去见过颜夫人,即到子玉
房中来。子玉已经病了月余,虽非沉疴,然觉意懒神疲,饮食大减,情兴索然。

有时把些书本消遣,无奈精神一弱,百事不宜,独自一人不言不语,有咄咄
书空气象。就是颜夫人,也猜不出儿子什么病来,只道其读书认真,心血有亏,
便常把些参苓调理,无如药不对病,不能见效。世人说得好,心病须将心药医。
这是七情所感而起,叫这些草根树皮如何解劝得来。只有子玉自己明白,除非是
琴言亲来,爽爽快快的谈一昼夜,即可霍然。倒是聘才猜着了几分,进来问了好
些话。

子玉因这几日没人来,便觉气闷,聘才来了,也稍可排解。问那华公府内光
景,聘才即把华公子称赞得上天下地选不出来,又夸其亲随林珊枝及八龄班怎样
的好,就说琴言也不能及他。

子玉听到提起琴言,便又感动他的心事,即对聘才道:「琴言原是吾兄说起
的,及我亲见其人,果是绝世无双,怎么如今说有多少比他好的呢?」聘才道:
「琴言相貌原生得好,但其性情过冷,譬如一枝花,颜色是好极了,偏在树高头,
攀折不到,叫你不能亲近他,人若爱花,自然爱那近在手边的了;譬如冬天的月,
清光皎皎,分外明亮,人仰看时,那一片寒光,冷到肌骨,比起那春三秋八月的
月,又好看又不冷,自然就不如了。」子玉道:「这是粗浅的比方。花若没有人
折,花便自保其芳;月到没有人看,月更独形其皎。若说难折的花,固不亲于人
手,若遇珍禽翠羽,仙露清风,越显花的好处,岂非难攀所致乎!若说寒天之月,
固不宜于人赏,若遇寒梅白雪,清波彩云,愈见月的清光,岂为寒冷所逼乎?大
约琴言之生香活色,人所能知,而琴言之挚意深情,人罕能喻。第以寻常貌似之
间取之,故有雅俗异途之趣。世有琴言遭逢若此,此天之所以成此人,不致桃李
成蹊也。」这一席话,子玉心内真是深知琴言,故有此辩,没有留心竟把个魏聘
才当作俗人异趣了。聘才心上有些不悦,只得勉强应道:「很是,很是。琴言的
好处,我早说过,大抵世间人非阁下与我,就不能赏识到这分儿了,我也想去看
看他,不晓得他到底是什么病?」子玉道:「你今日去么?」聘才道:「且看我
还有点事,如便道就去的。」子玉道:「你若见他,切莫说我有玻他若问你,你
说不知道就是了。」聘才道:「我会说,你有什么话告诉我,我替你说到。」

子玉道:「我也没有什么话。」又停了一回道:「就说我叫他不要玻」聘才
笑道:「你怎么就能叫他不要病?你能叫他不要病,他自然也能叫你不要病了。」

子玉自知失言,也就笑了一笑,又忙忙的改口,说道:「已经病了,这也没
法,但是我劝他切莫要病上加玻他若晓得我病,你就不必瞒他,只说我的病不要
紧,几天就好的。你说香畹这个最好的,常可以找他去谈谈,只要郁闷一开,自
然好得快了。」这句话,聘才却不甚懂,便也答应了。子玉又道:「我也不能去
看他,他见香畹就是了。」子玉一面说,神色之间,便觉惨淡。聘才明白这病,
为琴言而起,便又想道:「庾香真是个无用之人,既然爱那琴言,何妨常常的叫
他,彼此畅叙,自然就不生病了。何必又闷在心里,又不是闺阁千金,不能看见
的。」

便辞了子玉,也不去找元茂,略到账房门房应酬应酬就出来,一直到樱桃巷
琴言寓里来。

恰好长庆出门去了,聘才便径进琴言卧室。只见绿窗深闭,小院无人,庭前
一棵梅树,结满了一树黄梅,红绽半边,地下也落了几个。忽听得一声:「客来
了,莫要进来!」抬头一看,檐下却挂了一个白鹦鹉,见聘才便说起话来。对面
厢房内,走出一人,便来挡住道:「相公病着,不能见客,请老爷外面客房里坐
罢。」聘才道:「我非别人,我是和他最熟的。你进去,说我姓魏,是梅大人宅
子里来的,要看他的病,还有话说。」

那人进去说了,只听琴言在房里咳嗽了两声,又听得说,既是梅大人宅里来
的,就请进来。那人出来便笑嘻嘻的说:「相公请!」聘才进了屋子,却是三间,
外面一间,摆了一张桌子,几张凳子。跟班的揭开了帘子,进得房来,就觉得一
股幽香药味,甚是醒脾。这一间尚是卧室之外,聘才先且坐下,看那一带绿玻璃
窗,映着地下的白绒毯子,也是绿隐隐的。上面是炕,中间挂一幅《寿阳点额图
》。旁有一联是:「心抱冰壶秋月,人依纸帐梅花。炕几上一个胆瓶,插了一枝
梅花。一边是萧次贤画的四幅红梅,一边是徐子云写的四幅篆字。窗前放着一张
古砖香梨木的琴桌,上有一张梅花古段文的瑶琴。里头一间是卧房了,却垂着个
月色秋罗绣花软帘,绣的是各色梅花。

聘才再欲进内,只见琴言掀着帘子出来。聘才举目看时,见他穿一件湖色纺
绸夹袄,蓝纱薄绵半臂,却比从前消瘦了几分,正似雪里梅花,偏甘冷淡,越觉
得动人怜爱。即让聘才在上边坐了,自己却远远的坐在靠窗琴桌边一张梅花式样
凳上,叫人送了一碗茶,又有个小孩子拿了一枝白铜水烟袋,与聘才装了几袋烟。

聘才便道:「我听得你身子不快,特地出城看你,近来可好些么?」琴言听
得「出城」二字,即思想了一回,怪道庾香久不出来,原来搬进内城去了,因问
道:「庾香几时搬进城的?住在那一城?离此多远?」聘才知琴言听错了,便道
:「庾香是没有搬家,如今我在城里住,不在庾香处了。」琴言听了,便不言语,
似觉精神不振,就有些烦闷光景。聘才想道:「他问庾香就高高兴兴的,对我就
是这样冰冷,实在可恶。横竖他们不常见面,待我捏造些事哄他,且看他如何?」

问琴言道:「这月内见过庾香没有?」琴言道:「还是新年在怡园一叙后,
直到如今没有会见。」聘才笑了一笑,又说道:「我晓得近来庾香是不记得你了。」

琴言听了这句,着实诧异,便怔了一回,问道:「你说什么不记得了?」聘
才故作沉吟道:「没有说什么,我说庾香近来有事,自然也就记不得你了。」

琴言忙道:「他有什么事呢?」聘才道:「他有什么事,不过三朋四友,总
在一块儿听戏吃酒的事,没有别的事。」琴言想了一想,觉得这话有些蹊跷,因
又问道:「我闻庾香有病,又听得他到过怡园几次,我没有遇着。」聘才故意冷
笑一声,不言语。琴言心上更动了疑:「难道庾香近来真不记得我了,难道他与
别人又相好么?」因又想道:「那日玉龄这么引他,他却如此发气,断无与别人
相好之理。聘才的话支支吾吾,半吞半吐,似乎又有些隐情在内。他说进城住了,
是已不在庾香处,怎么又晓得庾香的事呢,苦庾香竟没一毫的事,他又何必来诳
我呢。」便怔怔的低了头想,又想道:「这聘才也不是什么好人,他向来的话,
是信不得的。我看庾香就是无心于我,也断不致在外胡闹。」心上虽如此想,却
又忍不住不问,问道:「我看庾香是个正人君子,不像爱闹的人。」聘才想道:
「我若说他认得的人,他会访问,便对出谎来。若说个与他不来往的人,就没对
证了。」因慢慢的讲道:「人的情欲是不定的。没有引诱他的朋友,自然也想不
起来。没有尝过这味儿,自然是不晓得。从来说‘近朱者赤,过黑者黑’,有那
一班混账人,引他上这条路,又吃了些甜头,自然也就往里钻了。」说到此,又
叹了一口气道:「我倒可惜庾香,起初倒是个正经人,讲究些情致,不肯胡闹的。

始而我听得人家讲,我还不信。及至今日我去看他,我进去是向来不用通报
的,一直到他书房外间,就听见笑声。他的云儿就忙的了不得,高高的喊一声:
「有客来了!‘及到我进去,庾香却是卧在床上,脸上发红,有些谎张的样子。
我看屋子里又没人,笑声也不像他,也不理会了。与他讲些话,他支支吾吾,所
问都非所答。忽听床帐后有些响动,似乎藏着个人似的,我又不好问他,如可以
见得我,也不用躲了。我就在他床上坐了一坐,后面帐子又动了一动,偏偏我的
扇子又落下地来,我就留心了。借着捡扇子,将他帐子揭开些儿,低头一看,看
见后面一双靴子及衫子边儿,是件白花绉绸的,我明白是个相公,倒猜着是你的。
又想起你现病着,未必出来。又想道,是你,决不躲的。再看庾香满脸飞红,装
起瞌睡来,我怕他不好意思,只好辞了出来。走到门房门口,见跟那联珠班内蓉
官的得子与那些三爷们讲话,我知道是蓉官了。玉侬,你想蓉官这种东西,交他
做什么?就叫个相公,也不用瞒人。我真不懂我们这个兄弟的脾气。我也知道你
为了他,很有一番情。他起初却很惦记你。又听得人说,他找你几回,你不见他,
他所以心就冷了。你不问我,我不便说,你既问我,我就不忍瞒你。好顽相公,
也是常事,我就恨他撇了你,倒爱这个蓉官,不但糟蹋了这片情,也玷污了自己
的干净身子。」

琴言一面呆呆的听,一面暗暗的想。心中虽是似信非信的,听到此话不知不
觉的一阵心酸,便淌了几点眼泪下来。却又极意忍住,把这话又想了一回,身子
斜靠了琴台,把一个指头慢慢儿捺那琴上的金徽。因又问道:「你见庾香就是这
么样,也没有说些别的话?」聘才道:「我出房门时,他才说了一句,说:」你
想必去听戏,听什么班子?‘我也没有答应他,我就走了。「琴言道:」你这些
话,都是真的?「聘才冷笑一声,道:」我是说过谎的吗?信不信由你。「琴言
又道:」不是我不信,难道你坐了这半天,就这一句话吗?「聘才道:」我本来
没有久坐,我又见他心上有事,也就不便多说。「琴言道:」庾香当真只说这一
句话?「聘才道:」真没有两句,若有两句来,我就赌咒。「琴言心上觉得十分
难过,又不便再问,只得忍住了。聘才道:」我听你们在怡园见面,彼此很好,
又见你送他一张琴,后来怎么样疏的?听说这琴也转送人了。「琴言听了,更觉
伤心,低了头,一句话回答不出来。聘才又道:」或者因你常到怡园,他因此动
了疑。你既与他相好,就不该常在度香处了,也要分个亲疏出来,这也难怪他有
点醋意。「琴言心上一团酸楚,正难发泄,听到此便生了气,似乎要哭出来,说
道:」你讲些什么话?什么叫相好,什么叫醋意,我倒不晓得。「便借这气又哭
起来,聘才心中暗暗的喜欢,便陪着笑道:」我说错了,我知你是讲不得顽笑的,
不要恼我,与你陪礼。

「便走拢来,想要替他拭泪。琴言娇嗔满面,立起身便进内房去了。聘才觉
得无趣,意欲跟进去,只听琴言叫那小使进去吩咐道:」你请魏少爷回府罢,我
身子困乏,不能陪了。「说罢,已上床卧了。

这边魏聘才听了心中大怒,意欲发作,忽又转念道:「他是庾香心上人,糟
蹋了他,又怕庾香见怪,权且忍耐,慢慢的收拾他。屡次遭他白眼,竟把我看得
一钱不值,实在可恨。我不能摆布他,也枉做了华公府的朋友了。只得忿忿而出,
坐上了热车,风驰电掣的去了。

再说琴言在床卧了,觉得阵阵心酸,淌了许多眼泪,左思右想,不能明白。

忽想起素兰那日之言,说同庾香前来,因为师傅请客,不得进内,说到此又
被人打断。这几天又寻不着他,何不再寻他来一问,便知庾香的光景了。即着人
去寻素兰,素兰回家即换了便服过来,这边琴言接着,就在房里坐下。素兰道:
「你寻我有什么事?莫非又要我做庾香的替身么?」琴言笑道:「我有一件好难
明白的事,要问你。」素兰道:「什么难明白的事,你且说。」琴言道:「你方
才说起庾香,你近来见他么?」素兰一笑道:「果然,果然!你除却庾香,是没
有事寻我的。我们前日在怡园看龙舟,度香请庾香,他因病了没有来。度香说起
他的病,有一个多月了,脸上清瘦了好些,十天前到过度香处。并有一个笑话,
说来人家真好笑,只怕你又要哭坏了,我不说罢。」琴言听了,心上已觉回转,
便道:「什么笑话?你快快说罢。」素兰道:「媚香的生日,田湘帆做了一篇小
序,大家说做得好,度香便抄了。那一天,庾香来,静宜便将小序给庾香看,庾
香也赞了几声。度香在旁说道:」湘帆好一个浓艳文心,愈艳愈好,愈浓愈好。
‘度香正赞湘帆的文章,庾香忽说道:「玉侬自然在玉艳之上,玉艳虽好,尚逊
瑶卿、媚香一筹,而玉侬则玉树琼花,似非人间花谱中可以位置。’静宜、度香
初听了不知他说些什么,后来想了出来:他误听‘愈浓、愈艳’,当是问你与琪
官那个好?他就所以说出这两句来,惹得静宜、度香笑个不了。庾香也想出错来,
便着实不好意思,又支吾遮饰了几句。这么看起来,他是一刻不忘你的,将来就
要入起魔来,这病倒有些难好呢,你听了不要哭吗?」琴言听到此,便再忍不住,
不觉呜咽起来,泪珠便是线穿的一样,把一个蓝纱半臂胸前淹透了一大块。素兰
安慰道:「哭什么?你病还没有好些,就这么伤心,正是雪上加霜了,所以我不
肯对你讲,知道你要伤心的」。琴言忽又蹬足道:「这魏聘才真不是个东西,无
缘无故的糟蹋人,玷污人,造言生事。」素兰问道:「那个魏聘才?你因甚骂他?」

琴言便将帕子掩了脸,索性哭个不止。素兰只得再三解劝,劝得住了哭,把
前日宝珠、蕙芳行的酒令说给琴言听。说瑶卿还罢了,第一媚香尖利不肯吃亏的,
偏偏吃了这闷亏;又听得他为潘三缠不清楚,媚香却不肯告诉人,人都传说出来,
说媚香也怕他,到湘帆处躲了好几天,如今是交代下人:若是潘三来,总回不在
家,又说他床后开了一个门,通得厨房,为避潘三之计。

琴言听了这些话,略有笑容。素兰便问魏聘才是何人,琴言略把去年搭船进
京,及住在梅宅的话,说了几句,即对素兰道:「细听起来,这魏聘才真是个小
人,你问他怎的,不如不提他为妙。」素兰道:「不为别的,我昨日在春阳楼吃
饭,听得说,掌柜的闹了一件事,得罪了华公府一个师爷,便送到兵马司,打了
二十个嘴巴,还出脱了几十吊钱,又是两桌酒席。

听得人说那个人也姓魏,叫什么才,却是华公府里的。「琴言道:」我却听
得他说,如今住在城里,不在庾香处了,我也没有问他在那里。「素兰道:」我
听走堂的说起来,却说得原原委委。新年上,这姓魏的同了几个人,带着保珠、
二喜,吃了五十几吊钱,掌柜的因不认识,写账的时候,想必说了什么话。

后来姓魏的还钱又零零碎碎的,此刻还没有清楚。前日听说同了两个人,倒
带了五个相公,从已初进馆,到申正才散,算账有七十余吊。掌柜的不晓得他是
华公府出来的,便支支吾吾的不肯写,又说前账未清的话。那姓魏的酒也醉了,
就把笔摔了,又把大砚台一推,推下柜去,可可里头放着一桌家伙,砸得粉碎。

掌柜的不依,喧嚷起来,经众人幼散了。只得仍就写了票子,票子上写的上
华公府师老爷。掌柜的就着了忙,一面招陪他出了门,只道没有事了。谁晓得第
二天一早,兵马司就是一支火签,一条炼子,拿掌柜的套了就走。还是求了张仲
雨,花了几十吊钱,去讲了情,只打了二十,才放出来;又送了两桌酒席与张二
爷。

他们说是魏什么才,方才听你骂他,想必就是这个魏聘才了。「琴言道:」
管他是不是,横竖叫魏聘才的总不是东西就是了。「因又问道:」那日你同庾香
来,遇见我师傅请客。那一回的说话,还没有说完,到底讲什么?「素兰就把那
一天子玉的光景,细细述了一遍,又道:」我也为你说得口渴了,你茶都没有一
碗。

「琴言笑道:」说话说得要紧,忘了吩咐,快沏茶来。「素兰吃了两口茶,
便笑道:」庾香与你倒是一样的心肠,竟是一副板印出来的。「琴言道:」怎么
一样呢?「素兰道:」我看你屋子里及身上,处处都是梅花,是因他姓梅,所以
借这梅花,是睹物怀人的意思。庾香近来这上身都是琴。「琴言笑道:」我不信,
怪重的东西,况这么长的怎样带在身上?你别哄我!「素兰便大笑起来道:」呸!

你这个傻子,难道你身上种着梅花吗?「琴言也笑了,素兰道:」我听度香
说,庚香身上荷包、扇络等物,无一不是琴的样式,连扇子上画的也是两张琴,
一张是正的,一张是反的,你说这心肠不是与你一样么。「说得琴言又哭了,素
兰道:」你要哭,我以后再不说了。「琴言又只得忍住道:」你再说,我不哭就
是了。

「素兰笑道:」我也没得说了,你方才恨这魏聘才,到底是什么缘故?「琴
言就把聘才方才说子玉的话,一一细说了一遍。素兰沉吟了一回道:」据我看,
庾香是断无此事的,你断不必信他。「琴言道:」我起初见他说的光景倒像真的
一样,倒有几分疑心,今听你讲起庾香来,是断断没有的事。只不晓得魏聘才这
个杂种,定要造言生事,糟蹋庾香做什么,真是人心都没有了。「素兰道:」想
必是庾香得罪了他,也未可知。

或者他要离间你们,他也有什么想头,也未可知。「琴言冷笑道:」他有想
头,难道他进了华公府,我就肯巴结他么?「素兰想一想道:」我倒嘱咐你,这
东西既然进了华公府,自然便小人得志起来,要作些威福,我们也不可得罪他。

从来说恶人有造祸之才,譬如防贼盗一样,不可不留一点神。「琴言道:」
我是不管,我是不理他,他能拿我怎样?「当下与素兰说话,又问了些外间的事,
直到二更之后,素兰方自回去。临走时又对琴言道:」歇几天我想个法儿,请庾
香来会会你。「说罢也自去了。不知魏聘才受了琴言这些冷淡,未必就此甘休,
想要生出什么事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